历史

边芹:野蛮人的眼睛

字号+ 作者:hanyufeng 来源: 2012-04-23 03:37:54 我要评论( ) 阅读:

中国人走向对方的初始愿望是结交朋友;西方人发现他人的原始欲望是寻找敌人。...

中国人走向对方的初始愿望是结交朋友;西方人发现他人的原始欲望是寻找敌人。

撰稿·边芹

[文章于2008年便已刊出(《新民周刊》2008年第44期)。当时强烈地感到时代的惯性那辆疯狂的火车正朝着危险的方向奔驰,遂成此文。然而四年过后,时代的惯性依然像加足了煤的火车,大有不撞悬崖不回头之势。近日回国,看到一位母亲让中文只字不识的四岁女儿在我面前炫耀英文歌曲和单词,看到满街真真假假的LV包和扑天盖地的洋奢侈品广告,看到被中国教育体制从底层一步步提携上来的大学毕业生再由父母砸锅卖铁送往加拿大,看到由民脂民膏培养的体育冠军拿了金牌就移民澳洲,看到接近权力中心、每日与西方博奕的外交官将孩子送去欧美读高中、大学(小孩大学毕业出国深造国内不够领先的学科是好事,但若中学大学就送走,对自己的祖国和文明如此无信心,还作什么外交官?这个职位仅仅是一个饭碗吗?),我感到“新迷信”已然吞噬了中国人的灵魂,毁灭性地渗透到民间潜意识层面,致使整个民族失去了自我意识!这是自鸦片战争后从未达到的自戕水平。回头重读当年这篇试图砸断惯性锁链的文章,感叹它就像投向汪洋的一粒石子。此次重登添加了一些内容,虽然石子面对的是洪水,但也只能以精卫填海的精神去阻挡惯性的洪流。]

 

殊途同归西游记

从八十年代读台湾西游者的文字,到九十年代同样的阅读被大陆游者取代,二十多年的“洗头洗脑”让我产生过很多幻觉。随着自己在西方客居日久,我渐渐发现这两批不同历史时期的“西游记”,有一些共同的特点和缺憾。两地中国人在几乎没有多少共同背景的情况下“西游”,产生的结果居然如此类同,就好比两地的葡萄最后竟然酿出了同样味道的酒,有心人可以将此作为中国现代历史和社会研究的一个课题。 

表面最容易的解释是,两地文人先后都处在“落后”文明仰视“先进”文明的历史阶段,故殊途同归。且不说以工业化早晚判定文明先进或落后的合理性,因为打了几场败仗,就把自己的整个文明贴上人家“赠送”的贬义词,以致现在“西方先进文明”已经成了约定俗成的名词,进了教科书,连学者专家用起来都不加思索,是不是集体得了西方文化专制挤迫下“世纪癔病”?我有时打电话回国,亲戚友人不管自己实际生活得多么适意,也不管谈到多么细小的事,只要有一点不满,习惯思维和用语就是:“我们中国不行,要是在西方…………”我震惊的还不是他们说这种话,谁叫中国人以谦虚为美德呢,而是那种脱口而出、不需要任何根据、万事归此一思的巨大惯性。小民思维定式至此,精英究竟做了什么?!文明本身能不能以“先进”“落后”划分?这种将人类文明分等,是西方十九世纪征服世界时给出的“正当”理由,我们接手征服者的洗脑概念目的何在?若一定要划分文明,以什么标准划才公平合理?只以枪炮的杀伤性划,那么最没有文明积淀的美国就是最“先进”的了。只以攻击性划,那么最野蛮的就是最“先进”的了。自古以来,并不总是“先进”文明消灭“落后”文明,而往往是反向。所以近两百年来因为工业化落后了几步,我们便自定义“落后”文明,是混淆了工业化与文明这两个概念。 

流于外表的另一解释是,人有模仿的天性,尤其中国人,有一种天然的不可抑制的追寻榜样的力量。所以台湾先行者的“西游记”,在不知不觉中锁定了大陆迟到者的视野、思维,由此紧接下来的这一代大陆写者,仔细想其实是一批模仿者,但“思想模仿”是在潜意识层面决定的,当事者自己未必承认有模仿的企图,不知者不为过。文化传递的惯性往往超出绝大多数人的想像,将惯性的铁链打断也就需要至少几代人的前赴后继,甚至需要一些灾难的打击才能使链环错位。 

我则以为还有更深一层的解释。两地甚至数代写者的共同特点是:肯定性猎奇。这五个字含义多多,首先没有人否定性的、哪怕怀疑性地看人家,可以用“正面报道”一以贯之。无论是嫁了洋人的女人的散文小说,还是学者、作家们的社会、政治记实,青一色都是善意的。以我对西方男人习性的观察,要默默吞咽多少屈辱才能展出那浪漫的绸缎,但过程往往是被省去的。有些作者不管写内写外都“正面”看问题,这类乐观主义者倒也无可厚非,人群最需要的就是乐观主义者和小丑;有些作者却带有明显的分界线,凡涉内无不怀疑否定,涉外立马变成乐观主义者,清醒者与天真汉如此搭配在一个人身上,恐怕要现代精神医学才能给出答案。搭桥者心善的结果是让中国女人以为洋人个个是情圣,让中国民众以为西方处处人间圣土。“善意”这个词颇能点透中国人的本质,中国人与西方人有一本性差异,而且绝无可能相互改变:中国人走向对方的初始愿望是结交朋友;西方人发现他人的原始欲望是寻找敌人(请注意由敌人转为猎物这一必不可少的道德心理过渡)。谁行事更聪明?还真不好断言,反正找朋友固然不一定找到,寻敌则百分之百必定找着个敌人。在欲望零点上就选择了不同方向,终点会相距多远就可想而知了。一个是尽量发掘优点,一个是百般深挖缺点;一个是不抱原始怀疑,一个是没有一丝基本信任;一个是先肯定再为肯定搜索证据,一个是先否定后为否定提供证明;一个是仰视对方、含情脉脉,一个是俯视对手、虎视耽耽。 

以善为始还决定了五个字的后面两字:猎奇,中国旅西文人不管起自何时、出自何地,基本未脱出此一围栏。因为主观上并不想去发现敌人,也不想去改造征服对方,总之没有要从人家身上巧取豪夺什么的基本欲望,也就无必要与人作对,何必去揭人阴私呢?这一心理底质决定了他们接收信息时的本能性选择。何况一百多年来凡是倾向于“揭”而非“颂”的文人,尽管在人数上已是凤毛麟角,多不见容于国人。国人不喜欢“小心眼”,尽管“小心眼”看出去的世界可能更准确一点。我近来收到信,有编辑奉劝我学一学冰心的“赤子之心”。我便开始认真思考一个问题:是我心不“赤”,还是世界太黑?也许永远没有答案。中国人心胸之宽,忘记他的牺牲者站到屠夫一边并不需要多少个转身。而这一性格特点西方人是早就摸透了,所以往中国人头上扔石头从来无所顾忌,因为被砸的人后来骂得最凶的是想保护他免砸的人,而不是扔石头的人。这大概就是清醒者无法拆开的生物链。 

猎奇的善与恶

猎奇不光是浮光掠影、诗情画意,也有很强的两面讨好的倾向,帮助人家抖动文明锦被上的绸缎。“肯定性猎奇”本身并无多少不合理的地方,在世界的某些区域也是行得通的,甚至是必不可少的。与那些不具进攻性的文明打交道,这是彼此尊重之道。但遇到进攻性的、随时在寻找和制造敌人的文明,此法就大有自我缴械、引狼入室的嫌疑。西方现代文明是其精英集团为征服世界精密设计的文化、经济、政治体系,我们虽已无法拒绝,但如果接受时不多长个心眼,被包裹在这个体系表面的道德口号迷惑,就会把自己卖了都不知道。不摸到这一层,很难理解他们狂热的推销,以及必置不驯服者于死地的决绝。试想中国人会不会拿着枪炮、远渡重洋去强迫人家接受孔孟之道?若没有统治世界的勃勃野心,做这种事何苦呢。 

我最近重读法国旅行作家亨利·米肖的《一个蛮人在亚洲》,比几年前读又悟出更多东西。米肖这本有关中国的书写于三十年代,如果法国人的中国文字也有“méchant”(恶意)和“gentil”(善意)两个阵营的话,米肖的这本应被列为后者。与十九世纪以来那些或以基督教的优越感、或以种族的优越感、或以工业化的优越感、或以新宗教“民主”的优越感撰写的充满蔑视的文字相比,这书就算礼物而非炸药了。所以我客居若干年,总结最厌的东西,就这三个字:优越感。这个文明最擅长经营的就是这玩艺,它像春药一样诱人,是搭建人肉阶梯的砖石。你在巴黎上层社会少数邀请中国人的晚会上,能观赏到一群浑身沾满模仿来的优越感的黄面孔,蜂团一般,蝇蝇嗡嗡,并不知道自己贴附的是什么。很多人意识不到一接手这东西,不管愿意不愿意都成了土著打手。我十多年前刚踏足此地时,上的第一课就是发觉先几年而到的人已经“穿戴”这玩艺了。倒是中国社会下层偷渡来的人,游离在这条精神生物链之外,多少年沾不上。人肉阶梯的屈辱挤压,一层比一层卑贱,让人不顾一切去争抢优越感的泡沫。我自己也难免疫,人肉阶梯的驯化没几个逃得开,只要有一只手搭到上面的台阶,下面的脚就开始揣了。 

但就在这样一本“善意”的薄书里,米肖也没有中国人抖动他人文明锦被上的绸缎那份大方。也许是千年驯化出的排斥异端的本能,他们从不为异文明慷慨搭桥,写发现文字只有一个目的,为本民族的利益探究对方的根底。中国人一直抱怨自己所不具备的“忧患意识”,“寻敌”是其中要素,想想是否学得会,还得再打一百年问号。抱怨自己的恶,也许有法改变;抱怨自己的善,多半奈何不得。即便米肖这样的“正人”,笔也是像刀一样地为中国人做着解剖,抓本性看弱点。 

我时常有这样的感觉,读中国人的“西游记”多少有点像读“好人好事”,读西方人的“东游记”,则像读动物科普手册。也正是由于两种截然不同的“搭桥”方式,“中了毒”的中国人往往身临其境后会大呼上当,但也因此脱掉有色镜看到真实;而同样“中了毒”的西方人到了现场却不会有上当感觉,他靠着植入大脑的“解剖学理论”,凡事必经主观套解,越套原来的框框越牢固。 

国人需要“解剖学”

我由此得出,西方的精英比中国的精英狡猾得多,肚子里的坏水更是不可同日而语。从为民众设围墙的水平看,后者的确是大大落后了,就像太善的父母圈不住小孩一样。但这种话,你嗓子说哑,国人也是不接受的,占尽好处的人视自己为受害者是常事。 

我某天偶然落到中央电视台一个题为“我们”的辩论节目,那天讨论的是中国教育。听与会的老老小小(有企业家、有学者、政府官员,甚至还有小学生)一通发言,发觉人只要接受了某种观念的熏染,就可以揪着头发把自己拔离地面看问题。辩论会的预设观念并未调到零水平,而是有大氛围的:西方好,中国不好。因此总结与会者的观点如下:应试教育不好,培养出来的人人格不佳、素质不好,所以要搞个性和人性化教育;高考制度不好,选拔的都是书呆子,没有创造性,所以要取消高考,至少也要由各高校自主出卷;学校由国家管理不好,要加大私营化,取消重点学校。我不知说的人是有口无心,还是带有使命?先不说要推翻现存制度中最公平的选拔制,有什么高招来替代?从科举到高考,中国人固执于同一种选拔人才的模式——考试,难道不是这个民族不接受世袭、种姓、金钱来决定其命运的一种本能?就说与会者仰视的西方,今天的教育体制现实又是怎样的呢?法国经过四十年的个性和人性化教育改革,已经发现这是一条错误的道路,新教育部长一上台就开始了一系列开倒车。所有过去出于对人性的美好愿望而抛弃的不够“人性化”的教育方式,诸如竞争筛选(类同中国的应试、重点学校)、死记硬背(为了强调个性化教育而取消拉丁文教学,类似取消文言文教学,为减轻学生负担而减少语文课时,不再填鸭式强迫背记,等等,结果如今高中毕业生的读写能力不如过去的小学生)、教师权威(六十年代以前法国教师可以体罚学生,本人当然并不赞成肉体伤害,但其后的人性化教育改革,是学生骑到教师头上),四十年后被证明是不该轻易放弃的。严格必然导致一定程度的僵化,但这是必付的代价,人性不以人的美好愿望为转移。获今年戛纳电影节“金棕榈”大奖的法国片《围墙之内》最近公映,此片是法国教育现状的真实写照,建议所有对中国教育体制不满的人能看看这部电影。记得五月在戛纳看完此片与身边法国记者讨论,说到热闹时,围了一圈人,我说:“我看完这片子,只有一个结论,就是法兰西文明的黄金时代早已结束,而且我知道是怎么结束的。”教育的松绑就像一架文明机器松掉了它的螺丝钉。现在人家都在刹车往回开,我们却要往他们走错的路上开,何苦呢?! 

我认识两个驻巴黎的中国人,一个满脑子“西方好中国不好”逻辑,一个较现实,来看看对各自子女的教育两人是如何行事的。“中国不好论”者的小孩两三岁就带到法国读幼儿园,我那日碰到她,问小孩到上小学的年龄了,怎么打算?“送回国。”回答令我大惊。她说暑假带儿子到国内一小学参加入学测试,发觉儿子在同龄小孩中像傻子一样。因为两地的教育水平相差太大,法国小学的教材,中国人在幼儿园就已经学了。另外那位的女儿已经在国内读到中学,我见他安顿下来便问他是不是马上把女儿弄出来上学,因为将小孩送出来上中学是国内有钱阶层的时髦,他听了直摇头,“弄来就完了,你看看这里的中学生都是什么素质!”他情愿与妻子两地分居,也要女儿在国内完成学业。 

法国社会与英美盎格鲁-撒克逊社会有一不同,就是作为“启蒙运动”的发祥地,这个民族的精英还真在二百多年的时间里相信了孔子早在两千多年前就带给中华民族的人文思想,现代社会把这种思想归纳为“左翼思想”或“进步思想”,其实与孔子思想体系中的“仁义”二字有着共同的底质,“启蒙运动”的领头羊伏尔泰当年崇敬孔子,并不只是猎奇异国情调,而是相隔二十个世纪的两位思想家精神轨道的重合。近代以后中国人的一大“成就”就是骂祖宗,孔子自然是头块靶子,殊不知他老君让中国人先于欧洲人近两千年就享受到了“教育的平等”。心硬手狠的盎格鲁-撒克逊精英则从来没有真信过什么“启蒙”,他们深明平等最容易收获的是忘恩负义,于是偷梁换柱地搬出比“平等”更顺耳的“自由”,将“平等”悉数收回,既得便宜又卖乖。需要人才直接去外国偷就行了,不必在自己国内苦心培养,自养的说不定还过河抽板。要知道欧洲古代统治百姓的拿手好戏是严禁他们读书识字(在根子上就把任何可能的平等剔除),介于王权贵族与平民之间的所谓“知识阶层”只有教士,禁止百姓识字阅文的目的就是为了教会拥有对《圣经》(也就是对世界)的绝对解释权。真是一群人精,统一行动哪有统一思想来得彻底?控制解释权就是把人永远关进看不见的牢笼。西方人的诸多优点和根本弱点,就是这么锻造出来的;而中国人的优秀品质和致命缺陷,也是未经如此锻造的结果。“启蒙运动”的一个直接后果就是“教育的平等”,所谓“教育的平等”不光是普及教育,还包括以考试和成绩做为唯一的机会通道,欧美国家并未个个去实践此一“平等”,法国是真正践行的国家之一,设立了全国统一的中学汇考,与中国的高考性质类同,不同的是汇考只保证接受普通高等教育,进精英学校还须另考。以考试和成绩取人不是没有代价的,就是严格而少了一些“人性”,法国直到六十年代老师都可以体罚学生。不“人性”的结果是直至七十年代,教育就像一架高效收割机,将下层社会大量有点聪明才智的人“打捞”出水。然而这辆其实只对平民有利的“直通车”自七十年代提倡“人性化” 教育后逐渐停止了“运输”。公共教育成了“宽松教育”的最大牺牲者,如今如果没钱住进好的区域(高房价区)从而挤进该区的公共学校,就只有一条路花钱将孩子送进私立学校,如果连这笔钱也出不起,小孩除了个别例外,社会晋升的路基本就断了。眼下还差最后一步:公立大学私营化,中断了两百年的欧洲传统头尾就再度接上了。“人性化”教育半个世纪后,公共教育的失败与欧洲古代不让百姓识文断字竟然殊途同归。我们目前已见端倪的西方之衰落,其实在几十年前就埋下了伏笔。比较八十年代出生的两地青年,在“人性化”教育的高潮中长大的法国青年,与在所谓“应试”教育下成长的中国八零后,孰优孰劣,一目了然。前者失业率高达百分之二十五,还不算整个国家科技和文化的退化。 

中华文明自古就有“头悬梁锥刺股”的苦学传统,相比那些强盗民族我们的确有些傻,因为我们不靠外出打劫过好日子,我们得到的一分一厘都是苦学和智取的结果,我们的文明不靠马背也不靠冒险家和骗子,而是靠读书人一文一字、手艺人一砖一瓦传递下来。当然在科举时代我们出过范进这样的悲剧人物,一如今天学生面临高考的沉重压力,若因此就把绵延千年的教育传统全盘推倒,那我们就为中华文明残存的香火最后划上了句号。“应试”教育目前最大的弊病,不是苦学,而是只学技能而思想真空。 

鉴于中式“搭桥”的严重失衡,我以为也有必要做一些“动物解剖”类的工作,尽管至今未有人“心硬”下来尝试。但实在有必要一改百多年来“间接宣传员”的接力角色,作些踏实的“科普”工作,为国人提供点实用的“解剖学理论”。此举不是为了国人去攻击别人,去满世界制造敌人,而是在别人拳头砸下来时有一点提前量,不致脸被打肿了还问人家为的是哪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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